人間自是有情痴

不用追

周安 

 

 

世上最寂寞的景色,应该就是被雨濡湿的东京塔。

安文逸合上书,把封面上的句子在心里默念一遍。他捏了捏鼻梁,镜框压出的痕迹,像旧画卷末尾的印,小却清晰。

一时半会儿褪不掉了吧,安文逸想,书柜的玻璃透着自己的模样,瘦而单薄。他摘掉眼镜,世界也朦胧了。

衣橱里的衣服出奇的少,凭白空出一块,仔细看的话,这屋子里还有很多地方亦如此,比如一半整齐一半有侧卧痕迹的床铺,多余的餐具,鞋架上孤单的拖鞋。他不是一个人住在这里。

电话不合时宜的响起来,衣服穿到最后步骤,一只胳膊伸出去,另外的卡在袖口。

安文逸弯下腰,勾起话筒放在一边,费力地按下免提,“喂?”

电话那端很吵,男人的训斥、女人的抱怨和孩子的哭闹,电波细小的颗粒感,周泽楷的声音微弱湿润,他却辨别得清清楚楚。

说是航空管制的缘故起飞推迟了,还没有具体时间,“晚点出门。”周泽楷叮嘱。

“好,”安文逸终于把自己从T恤里解脱出来,语气忽然轻快,“难得是我等你。”

 

车从库里滑出来,缓慢的融合进夜色里。开着广播,路况信息熟悉的前奏紧接着主播的热场,街灯有节奏被的点亮,道路两侧也喧嚣起来。

安文逸看着行色匆匆的行人,前方开始塞车了,他把指尖轻扣在方向盘上,一下一下敲击着。窗外偶有热风,混杂了一座城市清晨到迟暮的浊气,撩在他颈后的碎发上。

而后一种莫名的喜悦将他覆盖,如同无源之流上发亮的波光,闪烁着,温柔又坚定。

要起飞了。周泽楷的短信传进来。

收到。安文逸回复,过了一个红灯之后,又忍不住补了一句平安。

周泽楷回的飞快,说注意安全,又说想你。

安文逸扫了一眼手机,并没有继续,估算着时间觉得周泽楷应该是关机了,自己又说不出更亲热的话来——反正不多时就能相见。

他看着立交桥上紧密排列的尾灯,红黄分明。临车的车窗降下来,有烟的味道,安文逸偏过头,同那副驾驶上的陌生人对视,然后错开视线。谁也不知道对方心里所想,是不是也惦念着一个人。

 

 

空乘小姐第二次向周泽楷确认‘先生您只要矿泉水吗’的时候,助理先一步客气的替他回绝了。

“你呀。”助理看着他挑起眉,最终还是没舍得调侃,“行程两天,给你争取了一天休息,一共三天,开心了吗。”

周泽楷腼腆的笑。

“两个采访,一个代言的广告,等其余队员到齐和微草有一场表演赛,”拿着清单确认,“采访问题的表格我打印好了,一会你先看看,填好了回酒店帮你发过去,”他停了一下,“这回也是那个朋友接你是吧,那你自己记好时间。”

周泽楷点点头,单手推开窗板。夜色静谧,不见星月,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自己。他攥着腿上覆着的毯子,头一次觉得两个城市之间的距离那样漫长,天那么黑,可又那么的无可奈何。

 

顶灯的暖黄色洒满书页,文库本大小,周泽楷看得很慢,每一次翻页都会在途中滞留。助理收好东西回过头,刚好碰见他犹豫再三的样子,笑着问他换了新的吗,看得懂吗。

“还没看完啊……”周泽楷提着书脊递过去,“不是很懂。”

书是安文逸随口提过的,“大一选修的文院课程,一列书单只记得这本了,”他说,“讲不上来原因,可能是没有设计没有情节冲突,自然而然的开始到结束,不用在意逻辑是否严谨。”他学理,凡事认真。

周泽楷却一字不差记在心里了,买来,想起的时候看一些。文字的描述渺远又陌生,是他没有经历过的生活。

在飞机落地的震颤中回过神,周泽楷摘下耳机,揉了揉眼睛。

“朋友家里都有你的东西,行李先替你取了带回酒店?没有什么必要的东西吧。”

周泽楷迷茫着摇头。

“反正也就是一个晚上一个上午,”助理拍拍他的肩膀,“从通道走,见到人记得给我个信。”

“嗯。”周泽楷带好口罩,走出机舱。白日的余温仍存,夜空依稀几颗惨淡的星。

 

 

2

 

 

倒车入库。后视镜挂着的一枪穿云和小手冰凉相互碰撞,黑白分明。

安文逸拉好手刹,按下冷气,出风口正朝向怀里,衣领撩动,他伸出手指拨开了。手机屏幕没有再亮起来,还需要一些时间等待。

“好的相机,就像情人的眼睛……”

电台主播的音色益近低沉喑哑,拉长的尾句和启示的喘息互踩脚跟。

退役后的生活好似提前养老,安文逸不禁认同起这句话来,眼前是沿着皇城根遛鸟或者赌棋唱戏的老人。他打开听装咖啡的拉环,饮了一小口,随手别在门把的置物处里。

记起去年此时和周泽楷提及退役的念头,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到时间了,”安文逸很平静,也很坚决,“我想清楚了。”

这不该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他并不是天才,亦不是值得学习模仿的对象,对于联盟、对于荣耀,意义甚小而微。

周泽楷一言不发,沉默像缭绕山峰的云雾,凝固的空气倾斜下来。

“不说什么?”安文逸用镊子夹了一小块方糖,丢进周泽楷的杯子里。

周泽楷的眼底映着扩开的波纹,“……我呢?”

“嗯?”

“怎么办,”他磕磕绊绊地讲,“想一起比赛。”

安文逸抿着嘴角笑一下,“我们都认真些,”尽可能说的轻松,“我的水平你知道的……不过不做职业选手不等于要和你怎样。”

周泽楷小声的嗯了一下,声音窝在喉咙里,像一只委屈的大型犬,鼻子湿漉漉的,“之后呢?”

“把文凭读完,然后工作吧……”

 

情感战胜理智的时候十指可数,因此记得更加深刻。比如为了荣耀休学,小手冰凉直面一枪穿云,或者接受了一个男人走进自己的生活。

赛后选手通道。

“冠军,恭喜你。”周泽楷低着头,壁灯微弱,睫毛的投影像鸟的羽毛。

“谢谢”

“可以给我……联系方式吗?”

“什么?”

“讨论比赛。”

“哦,”安文逸还记得自己的心跳,在此次对白之前他们毫无关联,他停顿,当下仅是因为周泽楷之于荣耀的意义,“我写在哪里?”

周泽楷有些慌张的在口袋里摸索一会,取出一根签名用的马克笔,“只有这个。”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心,然后捏住衬衣,把外套袖口扯上去一些,露出米白色的袖口,“可以吗?”

安文逸盯着袖扣雕花的转角,胜利的欢呼和尖叫依然萦绕耳畔,他晃了晃,扶住周泽楷的手腕。

曾经欣赏的比赛对手,倾慕的职业选手,今日难以放下的伴侣。

而现在他正在向自己走来。

 

安文逸按下解锁,开门下车。

周泽楷好像瘦了,轮廓凸显出来,更好看,也更成熟。带着淡蓝色的医用口罩,穿白色背心灰色牛仔裤,执一本书。

他们拥抱,蜻蜓点水,然后分开。

“没带箱子?”安文逸探身,帮周泽楷扣好安全带。

周泽楷看着安文逸,靠着颈枕不停地笑,任由他靠近自己,“没带呀。”他打定主意不说实话。

安文逸审视了一下,不再追问。倒是因此松了口气,好像他们已经抛下一切,立刻可以远走他乡。

路况在入夜后通畅许多,沿着笔直的公路行车,树的影子,街灯的影子,广告牌的影子,都一并甩在身后。

“饿了吗?”安文逸问。他知道周泽楷一向不喜欢机场的餐饮。

周泽楷点点头,小心翼翼握住安文逸挂档的手,安文逸挡了一下,“开车呢。”于是又悻悻的坐正。

京城内圈不让养大狗,夜里偷偷出来遛,脾气颇为凶悍,被车灯一照犬吠不停,主人牵着拽着拖远了才罢休。

突然没由来的笑起来,两人一起,不知道谁先传染给谁,笑了一会,等路人过完马路又继续笑。

 

 

房间的装潢简洁,除了临近校区再无优点。

安文逸开了玄关的灯,周泽楷反手锁门,蹲下更换拖鞋。鞋柜很小巧的一个,孤零零的立在衣帽镜前头。

“夜宵做什么?”

周泽楷认真的想了想,抿着嘴唇。

“没有特别想要的,我就随意些,”安文逸从冰箱里取出切好的培根,倒油热锅。

“好。”

“帮我递下围裙。”

周泽楷愣了一秒,回身从挂钩上翻找一会,摘下来,“帮你系?”

安文逸点点头,没有转身,他比周泽楷稍矮一些,从后面环住的时候周泽楷正好可以抵在他的肩头。

“……很想你。”

安文逸推他,扶一下眼镜,“说过了。”

“不够。”任性的用力。

安文逸只好放下铲子,反手去触周泽楷的脸,指尖有烟火气。

吻落下来的时候安文逸没有躲,周泽楷的吻很急切,有些毛躁,和赛场上沉着冷静的风格大相径庭。

“不饿了吗?”安文逸推开周泽楷的头,艰难的翻身,面向他,盯着他的眼睛。

“先吃你。”周泽楷言简意赅。

解最后一扣子的时候有些出神,周泽楷仰起脸来,下颚和脖颈的弧度一直顺连至锁骨。

“怎么了?”眼底氤氲着情绪。

安文逸摇摇头,兀自想到那罐喝了几口的冷咖啡,丢在车里的一处,明天就该变酸了。

 

 

3

 

 

天晕蓝的时候安文逸醒来,他还是读书的作息,不能赖床一分。春末清晨,蝉鸣未起,野茉莉和盘藤的牵牛各处一方。

翻身坐起的时候打扰到身边人,周泽楷探出胳膊圈他,安文逸躲开,替他平了被角。

“再睡会。”

周泽楷揉着头发,蹭着床头靠住,“睡够了……你去哪儿?”

“找眼镜,”安文逸系上衬衣的扣子,棉质布料,迎着光,被照得微透,“落在客厅了吧。”

 

眼镜没有找到,倒是在沙发旁边捡起周泽楷的手机,有电话拨进来,在木地板上震动着。

“帮我……接一下……”周泽楷在卫生间洗漱,水流遮掩人声。

把屏幕靠的进了一些,备注是助理,“您好。”安文逸按下接听。

“周队吗?”

“不,他不太方便接电话。”安文逸客气着措辞。

“哦,您是他的朋友吧。”

“是。”安文逸在沙发把手上坐下,“有什么事情吗?”

“例行提醒他一下,下午集合的时间地点,短信已经发给他了。”

安文逸把手机拿开一些,在后台模式看到了未读提示,“收到了,马上转达。”

“谢谢,”助理笑,态度温和,“照顾他的事情也辛苦了。”

朝阳从窗帘缝隙里散出来,绸缎般闪闪发光,安文逸迟疑了一下,目光追寻着光路变化,虽然在他看来,那些都只是昏黄的色块交叠。

就像儿时玩过的万花筒,缤纷斑斓。

“没什么的……”公式的结尾句,双方挂断了通话。

 

周泽楷边擦头发边咬着牙刷,水沿着脸颊滑下来,安文逸问他找什么,胡乱辨别中知道是在找口杯。

“先用一次性的代替一下,一直说换新的,上回你走之后学校就开始考试月,还没抽出时间。”

“一会去?”周泽楷漱口,把头发吹得半干,十分清爽。

“你下午还有行程的。”安文逸说。

他说话的时候多眨了一下眼睛,周泽楷看到了,吸吸鼻子,捕捉到语气中夹带的起伏。

“告诉过你……?”不确定的试探,他记得月初的时候把行程转发了一份,以便两个人确定空闲的时间。

“可能吧。”安文逸挥挥手。周泽楷的事情那么多,总不能一一同自己汇报,又或者是真的太多了,提过也不记得。

但不论是哪一种,都的的确确叫他介意了,却说不出到底为何。

 

 

一上午光阴飞逝,明明起来的很早,可还是什么都没做,房东家的老钟就响过十二下了。

据说是坐地式,非常古老的发条钟,声音倒是洪亮,隔着一层也听得一清二楚。

周泽楷是听安文逸讲的,说的很确定,形容详实具体,是安文逸一贯的语言风格。也讲邻居,左边是独居的老人,右边是务工的单亲妈妈。

“阿姨叫我有空去给她儿子补数学,”安文逸说,“但高中的知识早就忘光了。”

周泽楷嗯嗯的应着,注意力却多半游离在安文逸眨眼时睫毛的弧度,叙述时候的表情,内容反而沦为其次。

漫不经心又小心翼翼的,听不懂但很新鲜。

和安文逸在一起,周泽楷很开心,也很轻松。安文逸不一定能明白自己言语外的全部意义,但是绝对不会搞错,谨慎细致,又有一些冷漠。

一开始的时候,他想他为什么会出其不意用牧师直面神枪手,后来他想他会不会同样不分场合想到彼此,想着想着就紧张起来。

人能找到一个让自己紧张的对象不容易,周泽楷紧张安文逸,紧张于这个人异同于自己难以了解和理解的部分,而同样也是这些部分叫自己着迷。

喜欢对周泽楷来说是很陌生的情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两个人决定外食,徒步走到邻近的小吃街解决午餐。所幸是酷暑假期,路上的行人很少。

选了一家店面干净的落座,周泽楷推过菜单,安文逸了然的点了两人份的食物。

“半年过去了,”安文逸算着时间,“又要准备国际赛了。”

“嗯,”周泽楷抿了一口白水,“下月开始。”

“还有国际交流赛。”

“听说……”周泽楷吹了吹刘海,一小撮立起来,安文逸帮他按下来,“谢谢。”

安文逸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说固定在二月。”

“这样……”安文逸托腮坐着,“年初的交流赛顺利吗,和日本队。”他边说边清洁餐具,热茶倒进茶杯,再倒出去,“去年还说一起东京去的,结果紧急特训了。”

周泽楷歪头,安文逸问他如何,回答说赢得轻松。

“是问你风景如何,”食指推着眼镜框边缘。

周泽楷张了张口,忽然害羞的笑了,他低下头摆弄了一会手机,递过去。

照片里成田机场落了雪,焦距之外模糊的雪片,在阳光下曝光成非常亮的斑点。

“雪很大吗?”安文逸问。

周泽楷陷入了沉思,“比在美国那次……”

“我也没有见到美国的雪,”安文逸用手指滑向下一张照片,叹了口气,“不过没关系,我可以想象到。”

 

“东京塔,闪闪发光的,”周泽楷指着图片上橙白相间的铁塔,“在这里……给你打电话。”又指了指观光台。

是夜景。光路几近将旁临的建筑全都覆盖,房子是可爱而方正的,道路笔直的延伸向前,电线交错,将发光的铁塔分切出精妙的几部分。

没有接话,安文逸低着头,用舌尖舔了舔嘴唇。

他要承认这回是自己记不清楚了,周泽楷去过太多的地方,言语却少的可怜,形容只能及景色的万分之一。却为了不扫兴还是说,“啊……我知道了。”

周泽楷重新高兴起来,说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看到富士山。

“但富士山没去,”周泽楷微驼着背坐,手放在膝盖上,规规矩矩样子,“想和你去,我们去吗?”

安文逸从筒里拿了两双竹筷,劈开其中的一双,划掉倒刺递到对面。

“不去吗?”

周泽楷接过,看着安文逸把手机合上,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其实是空空如也的。

相对无言,过了一会周泽楷再次问道,“不想去吗?”

“嗯……”安文逸舔舔嘴角,他在意着备餐时间,正巧老板娘终于端着餐盘掀开门帘,“去吧,”他收回心神,“我们找个寒假去。”

 

 

4

 

 

大学的课程多半拖沓无趣,越是枯燥越是点到。

安文逸坐在靠窗中部的位置,腾抄着投影上的笔记,耳机从领口穿出来,挂在外面。窗外的落雨已经是最好的背景音乐。

沉默的人就是睡熟,只有少数几个前排学霸偶尔呼应,老师是个轻微谢顶的中年男人,一味的沉浸在自己的教学当中,自娱自乐。

这个学期开学提前了很多,八月中旬,安文逸甚至没有来得及亲自送周泽楷去机场。

“给你写明信片。”周泽楷说。安文逸叫他不要花钱在纪念品上,但他希望能和安文逸分享,两人折中选了一个更温和的办法。

安文逸张开手臂,给了周泽楷一个拥抱,抚了他的发尾,替他拦下回训练总部的的士。

“等你回来。”

周泽楷拉着他的手,紧紧的攥着他的指尖,然后松开,“已经……”后面的四个字被车门掩住,无法辨别,安文逸看着随后视窗一起越来越远的人,猜想可能是周泽楷常说的想念、舍不得之类的词汇。

类似于‘已经在想你了’‘已经想回来了’,周泽楷总直白的表达出来,毫不犹豫,不容置疑。就像他说‘想和你在一起’‘因为喜欢你’这样深情的告白,同样是坦诚而孩子气的。

也正是如此,周泽楷的不安也可以被轻易窥探,像旷野中头狼低沉的呜咽。

仅仅是退役的第一年,他和他之间就好像有了很多秘密,并不是谁有意瞒着谁,只是无法分享。

 

幸好还有荣耀牵连着他们,聊赛程,看录播,以前不是队友,现在却成为同盟,用了一些时间习惯。

周泽楷开始上节目,联盟和俱乐部安排的,轮回是势头正劲的队伍,他作为队长兼有个人优势,成为推广产业必不可少的门面。

安文逸一期不差的看了,但没有告诉他,周泽楷好像非常不喜欢这类活动,推日程的时候闹脾气像个小孩。当然这一面也只有安文逸见得到。

安文逸不能轻易旷课,周泽楷不便于离队,两人难得在北京见一次,却窝在一处上网、玩游戏、看电视,周泽楷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安文逸是否喜欢这样相处的方式。

“与有情人做乐事。”安文逸接过周泽楷递过来的靠垫,塞在怀里,这是他最近学得的一句话,时不时出现。

 

下课铃响进入倒计时。

后座的男生用笔头戳了戳安文逸的后腰,他转过头,那人小声问他晚上有时间吗。

“不开班会的话。”

“不开,不开,今天班长都不在。”男生往前靠了一些,“帮忙……进个副本?”

班里的同学小他几岁,单纯友善,身上还有高中生褪不去的影子。他们知道他的荣誉,尊重他,热闹了一阵又不过分关注。

“行吧。”他答应下来。

“赢了一起去撸串儿!大家请你!”

安文逸笑,突然还真想念起校门口那家烧烤店的味道,“你们赌了?”

“赌了,和隔壁院赌联谊权。”

“又联?”

“不是不是,还不因为有人看上学妹了吗,兄弟有难帮一把,自己也落得好处不是嘛。”

安文逸转着笔,前座男生滔滔不绝,他突然有点羡慕,或许这样才是普通人应有的人生。

 

 

文化产业的终极就是走向商业化和娱乐化。

周泽楷在录播节目第二次暂停中被拉到台下补妆,一档访谈性质的节目,大家坐在一起热闹的聊天,按着台本抛出段子,由嘉宾接洽,然后恍然大悟的笑作一团。

当然周泽楷不需要分担任何一项工作,他只要坐在沙发上,跟着轮回众人恰到好处的微笑就可以了。

夏季的摄影棚再怎么降温都收效甚微,工作人员搬着道具更换布景,导演用报纸卷成了扇子摇着。

陪笑的嘉宾里有几个小明星,说话很直白却并无恶意,“小周不怎么辛苦吧,也不用开口,”末了补了一句,“真轻松啊。”

周泽楷无辜的眨眨眼,江波涛插进来讲几句笑话,他很感激。

“没事的,队长只是不适应这种环境罢了。”江波涛笑笑,“比赛之外,交给我们就好。”

周泽楷点头,脊背挺得更直。

电视台的工作真的不合适他,他坐在那里,却想着安文逸。

 

再见面就到全明星后的聚会了,场面很大,把以往的职业选手都召回来。

他们隔着宴会长桌对视,安文逸穿着白色的西服,周泽楷已经快要忘记他这么正式的模样,对面举杯,对灯饮尽,如此就像进行了隐秘的交易。

幸福感来临的太快,周泽楷几乎没有做什么搏斗就顺从了,他想接近安文逸,和他独处。但很快客人涌上来,拉住周泽楷,和他打招呼,两人错开眼神再交汇,安文逸已经放下杯子退到角落里和兴欣的人汇合寒暄。

方才的心跳加速已经平静,而那也只是一杯普通的苏打水。

 

 

5

 

 

安文逸是一个情绪很平淡的人,有时周泽楷对他说‘想你’或者‘爱你’,只能得到‘我知道了’‘嗯’听起来似乎敷衍的回答。周泽楷则相反,不会吝惜于对喜欢之物的表达,以行动替代言语。

注视、倾听或者表白,牵手、拥抱或者亲吻,竭尽所能去最大化爱。

“你不信吗?”周泽楷非常迷惑,觉得不满足,又不知道别的情侣间是不是也会面对这种情况。

安文逸合起报纸放在茶几上,“信,”他站起来,“你说的话我都相信。”

周泽楷看着他,似懂非懂的点头。

“喝水吗?”

“我来做。”快走了几步,周泽楷从橱柜里找到热水壶,扭开水龙头接满。

安文逸落在后面,不跟进去,靠在料理台的边缘站定,“其实就是问问而已。”

“哦,”周泽楷扭头,显得有些无措,“但总要烧水……”

“是,是的,”安文逸偏过头回应,安抚性质的用指尖点了点他的肩头,“不过有了热水,我们可以选择绿茶、红茶还是咖啡了。”

 

等水沸腾的时间周泽楷洗了两个苹果,安文逸用直柄刀削皮,削的很小心,果皮旋转着下坠却不断裂。

“……看完了,”周泽楷在安文逸旁边蹲下来,“你说的那本书。”

安文逸愣了一下,“什么?”周泽楷双手贴着脸颊,含混地讲了书名。

“觉得怎么样?”

“很有趣。”周泽楷诚实地回答,“但不太懂。”

“看得有趣就挺好的。”安文逸笑笑。他笑的不自知,依然专注于手中的活计,周泽楷仰脸盯着安文逸看,低下头时呼吸也加速,努力复习着书本字里行间干涩的情节,想要找出一个语句来附和这个场景。

“你最近……”

“下个月要考试了。”

“忙?”

“忙……也比不过你,”安文逸递过削好的一个,“但是数字科学真的很烦琐。”

周泽楷哦了一声接过,想起书桌上一小摞算草纸,“很复杂。”

“你聪明,学的话会比我学得好的,”安文逸取了第二个苹果,也蹲下来。两个人紧靠着,手臂碰手臂。

“不喜欢。”周泽楷摇摇头,理工的专业知识对于他来说只是混乱的数字,毫无兴趣,“荣耀好。”

“我也不喜欢,”安文逸说,“但是没有办法,没有天赋就只能去拥有技能,世上大半的人都是普通人啊,循规蹈矩过完一生就很难了。”

周泽楷动了动嘴唇,终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棚里遇到的奇怪摄影师,造型很丑的外卖,连同不顺利的采访一并咽进肚子里。他有点难过,不知这样做算是要惩罚谁。

 

趁着冬季穿多,太阳落山之后两人绕到安文逸的学校散步,周泽楷多带一个口罩,遮了大半张脸。他们顺着主路走,最终沿湖找了处清静亭子坐下。

无风无星无月,湖面无波无纹无倒影,假山后面偶有奏乐声,弦音颤动,如同叶尖连结的水珠。安文逸说是社团活动,“听说清晨还有戏剧社的同学在这里开嗓。”

“……什么样?”

“没见过,”安文逸拢起手臂,头靠在臂弯里,带了些鼻音,“那真是太早了,起不来。”

周泽楷说,“明天来看?”

“外面很冷的。”

“嗯……”

“不怕冷了吗?”安文逸腾出一只手捏捏周泽楷的羽绒服,他算不上顶南方的南方人,却至今不能习惯北方的凛冽。

“怕,”周泽楷从口袋里拿出手叫安文逸摸,冰凉的,“但是想看。”

隔山的乐声戛然而止,不一会铁门响动,几个女孩子尖叫打闹着跑远了,对岸突然有光亮起来,是巡逻人的手电筒。

安文逸突然想起自己还未回复,“很多事可以一起的,不用非去做无趣事,”他摊开手,把周泽楷的指尖放在掌心里,周泽楷抗拒着要抽手,“听我说完。”于是又安静下来。

“勉强是没必要的……”

“我没有。”周泽楷否认,意外的强硬。

安文逸抬头看了他一眼,低头把拉锁提高,他不说话的时候显得无动于衷,冷静而残酷。两个人就这样垂着头,面对面坐着,无声凭吊。

待围巾也整理好,安文逸重新清了嗓子,“只是关心你。”

五个字,说的又轻又巧,云淡风轻一笔带过,对周泽楷却足够受用。安文逸何如实际一个人,当下真实的为另一个人打算着,哪怕分出的只是很微小的一点心思,他也开心的不得了。

“谢谢,”周泽楷突然拉安文逸,不知该怎么分享心底隐秘处的喜悦,只能又重复了一遍,“谢谢,谢谢你。”

“突然说什么谢谢啊。”安文逸躲过周泽楷过于闪亮的眼睛,借光亮看手表上的时间,招呼他回家。

原路返回,路灯照了一路,前面总有光,好像走到尽头就可以拥抱希望。

安文逸走的快一些,周泽楷落在后面,也不追,直到临近转弯处快要看不到了才小跑几步,超了过去。

“怎么?”安文逸停下来。

周泽楷眨眨眼,向前一步紧紧的搂住他,然后松开,还不忘替他推一下滑落的眼镜。

“你今天很莫名其妙……”安文逸轻推周泽楷的手肘,“公共场合。”

“嗯,公共场合。”周泽楷学他的样子,然后各自偏开头笑开。

 

 

6

 

 

总有一些问题即使答案毫无新意也要被反复提及,关于荣耀,关于轮回。

记者把录音笔放在桌角,身体前倾,笑容得体,弧度在发尾依然一丝不苟,“周队喜欢荣耀吗?喜欢轮回吗?”

“……非常。”

“那具体喜欢哪点呢?”

“嗯……”周泽楷皱眉,“……全部?”

这时候就需要有人来补充,“队长的意思就是荣耀这个游戏……”

记者了然的在纸上记录一笔。

 

情感亦同。

被追问或者自问“喜欢上这个人哪一点呢?”,然而没有人可以替周泽楷回答。

自己断然是解不出这道题目的,眼前是一片稻田,爱是手中的火把,他的情感盲目又无序,灼热激烈。

“没关系,喜欢是没有道理的。”安文逸安抚周泽楷,他本就知道得不到答案,冷静地没有期待,也就无所谓任何结果。

周泽楷自愧,他知道如果问安文逸同样的问题,对方一定能有理有据列出很多。这样的安文逸,永远谨小慎微,做好所有结果里最坏的打算,他的感性以理性为限,像齿轮精致的表盘,环环相扣。

不过每次想到这里周泽楷就会确信自己真的是被爱着的,心理又获得一些补偿。

实际上他和安文逸并不是天生亲近同性,只是价值观里有更为重要的东西,一个人示好,另一个接受了,仅此而已。

“你可以遇到更好的人,”初识的时候安文逸总会这样讲,“所以我很荣幸。”

周泽楷慌张,不明白为什么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仍不能欢喜,安文逸的消极和客气让他难过,愈急于证明,愈发现受制于日益被压缩的空间,四处碰壁。

“我只要你。”

“话不要太绝对了。”

“只要你。”有些气急败坏的,周泽楷亲了安文逸,毫无铺垫,更无氛围。

两个人喘息着分开,安文逸勉强的扯一个笑,毫无怪罪的,“开心点。”他摸摸周泽楷的脸,整理几缕好落在眼睫前的刘海。

失重感如钟摆摇晃,再一次回归周泽楷的身体,不想自己难过最终却让两个人都不能好过,这不是他的初衷,他不敢再说了。

 

 

夏季的温差即是两个城市的距离。

借考前无课的复习周飞到上海看轮回最后一场小组赛,安文逸少有的安排了突发行程,周泽楷在电话那头迟迟不开口,呼吸深深浅浅。

“等你,等你来。”

安文逸很轻的笑,“好,你等我。”

 

机场前的的士司机极有风度,尽职尽责不多过问,倒在听过目的地之后忍不住附和,“我小孩也去这个地方看比赛的,本地队叫——”

“轮回。”

“是啊是啊,特别喜欢那个队长。”

安文逸笑一下,心说碰巧了我也是,却不接口,面上毫无波澜。

行车入市区,临着几条街下客。人潮初见规模,安文逸跟在后面缓慢前行,没带行李,隔日回程,无需住宿,来去潇洒。

气温对安文逸来说刚好,周泽楷几番预言气候如何如何,又截新闻给他,说今年比往年更热,很担心他不适应。

安文逸不得不提醒他兴欣在杭州的事实,“南方嘛……”

靠近场馆,宣传密集起来,海报横幅交错,行人间或着贩售周边的摊贩。等红灯的时候刚好偏了些视线,只见隔街的灯箱广告上有熟悉的面孔,沉默而闪耀,忽而异乡迟暮的街头也生出几许故乡的亲切来。

 

拒绝了主办方和俱乐部的好意,安文逸坚持和普通观众一起观赛。他对周泽楷说“不要有压力。”希望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以前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今日突然感觉格外新鲜,周泽楷出场的前一秒安文逸还在认真考虑要做什么好,鼓掌还是挥动手臂,结果灯一打下来他就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随前排站起了。

掌声持续了很久,周泽楷就安静地站在那儿坦然接受全部期许。轮廓是清晰锐利的,异于往日的温吞,散发着在所擅长的领域不可战胜的自信。

这么好的爱人,属于选手席,属于荣耀,属于竞技,此时此刻唯独不属于自己。难免失落,混杂于千万的喜爱之中,自己的喜欢也显得微不足道,可以被取代了。

安文逸推了推眼镜,选手归席,他重新回到座位。

 

惝恍仍在,比赛结束,轮回胜利,周泽楷的短信难掩雀跃的心情,让安文逸在场馆外稍等,发布会之后汇合。安文逸回知道了,收起手机,沿着灯亮的街走,头顶彩灯编织的苍穹绚丽闪烁,近旁的行道树也缠绕着装饰。

走着走着就到第十赛季庆功宴那家餐馆门口,远看门面还是老模样,近看却有翻新痕迹,牌匾重新漆了颜色,挑了几只灯笼,一对石狮子。

“巧啊,不进去和那帮退役的聚聚。”

“叶神。”安文逸没有叶修眼尖,定睛才找到人,“离场馆这么近,不注意些吗?”

叶修穿的随意,叼着烟站在阴影里。“你更危险啊,各种意义上。”不论是小手冰凉阻滞一枪穿云,还是两人之前的事情——叶修是少有的知情者。

安文逸低头踢走一颗石子,“最近还好吗?”

“咱都在北京啊,想我就上家坐坐呗。”叶修掏出一个随身烟灰缸掐了烟,“怎么也不见你在群里说话了。”

安文逸本来想说自己还是关注着,只是无话,但想了想又说“课太满了。”

叶修倒是坦然,“我懂,聊不到一处了,还是惦记着以前的日子呢?”

“其实看前辈聊天就很有收获了。”

“退役了大家都一样,失意,做生意,结婚生孩子,也有某些人出国——周队什么打算?”

“不知道……”安文逸实话实说。

叶修隔着衣服提了提裤腰,“问问。”

“他一个成年人,想好会说的。”安文逸垂下眼睛,略微等了几秒,一句话涌到喉咙,“叶神,对不起。”他知道如果和周泽楷事情曝光,兴欣也势必受波及,虽然事已至此,他永远不想辜负兴欣。

“说这干啥,怪煽情的,”叶修擤擤鼻子,又抽一根出来,“我们相处的多愉快啊。”

两人各看一处远方,沉默了一阵,直到安文逸手机铃声响起。

挂了电话,“小周叫我过去找他。”音色回暖了几分。

叶修挥手帮他拦车,“啧啧啧受不了小年轻哟,快去吧快去吧,帮我带个问好。”

安文逸谢过,挥手道别,排队转弯的时候从后视镜看见叶修又蹲下来,抽不知第几支烟。

 

暑假结束之前,安文逸在QQ上告诉周泽楷,自己还没有那么早想要从业的意向,还想念书。

周泽楷想问安文逸明明不喜欢念书为什么还要继续,但听他说要考来上海,一切又都不那么重要。

“保不上就考吧,名额都是争取来的。”

周泽楷回了一个表情,表情很好用,让无言以对的词穷变得不那么尴尬。

“要过六级,英语不太好,最近要补。”

“嗯。”

“不过实习还在北京。”

“……嗯”

安文逸察觉到到周泽楷的无聊,换了个问题,“工作顺利?”

“还好。”周泽楷慢慢的打字,装备升级,孙翔又闹食堂,杜明好像开始喜欢别人,基本句式,主谓宾。

“那就好。”

“是。”

“决赛正好期末考,我不过去看了,加油,在这边给你接机。”对话中的长句像突兀破土而出的芽,孤零零的立着。

“啊……”

“以后还有机会的。”他怕周泽楷想多,“下学期不忙,多去看看你。”

正在输入持续很久,周泽楷那边在犹豫什么,到底是什么不得而知了,最终只看到他说好,又说那你加油。

 

 

7

 

 

轮回的假期提前开始了。

知道消息的时候安文逸还在自习室,图书馆特有的纸墨的味道,白织灯的光那么刺眼。他按亮手机,试图发一条信息,也只是看了时间,又任屏幕黑下去。

输赢是必然,安文逸本该旁观者清的,现在却因周泽楷当局,连同自己也迷惑了。

不擅于讲宽慰的话,相比起来更倾向于用同等时间反复练习攻克,‘你做的很好了’‘已经尽力了’这种话实在太难出口,要讲也不该是自己——他以什么身份呢,他和周泽楷的竞技不是一种能力,标准悬殊,毫无凭借。

青藤攀缘覆盖墙壁,从半开的窗口伸进来,空调制冷的声音嗡嗡响,扇翅的飞蛾奋不顾身,角落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头一次不知所措,又怕后悔错过什么的时候恨自己无动于衷。安文逸带上耳机,打算晚一点给周泽楷打个电话,或许他会直接打过来——被需要总归不会是自作多情。

到最后还是一个字都没有复习下去。

 

回到家已经入夜,打开电脑边放结束的发布会,边收拾房间。

“请问周队长状态下滑是这回无缘的主要原因吗。”记者的问题尖锐刻薄。

没听清周泽楷的回答,安文逸愣了一下,倒回进度条。

“请问周队长状态下滑是这回无缘的主要原因吗。”镜头转向,周泽楷只是笑,只是笑,而后低下头。

低下头承认错误,无声的道歉。

安文逸从没见过这样的周泽楷,他认识的周泽楷永远星光熠熠,直接不懂掩饰,但现在这个人明显害怕了,像打碎了花瓶的孩子,绕着破碎的瓷片踟蹰。

毫不犹豫的拨出了电话,推开也好,对他发火也好,方式有多错,爱的直觉就有多准确。

然而——“您拨打的用户已经关机,请您稍后再拨。”

 

夜晚辗转反侧,险些错过起床铃声,对安文逸来说叼着面包一手系扣子一手开门这种慌乱简直稀有,周泽楷的电话仍然关机,俱乐部没有发表声明。他担心他,明明从某种隐秘的角度来说,他是和周泽楷最亲密的一个,现在也是最毫不知情的一个。

周泽楷,周泽楷,周泽楷。他念着他的名字,上唇不碰下唇。

“周泽楷?”伞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安文逸甚至顾不得捡,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走调了,尴尬的尾音黏在喉咙里。

周泽楷立在门侧,倚着墙,阳光把侧影照的很薄,他看着安文逸,视线又似穿过了,落在更远的地方。

安文逸想问周泽楷为什么不接电话,觉得怎么样,在这里等了多久,想说的话那么多,出口却变成一句“先进家再说。”

“手机……没电了。”周泽楷默默地跟在安文逸后面。他果然不是故意叫自己着急的,安文逸想。

“请假了?”

“嗯……”周泽楷规规矩矩的坐在沙发上,手放在膝头。

安文逸靠着沙发的扶手,“等水热了洗澡,然后睡一会,我给助理回信息。”

周泽楷从侧面抱住他,头贴着安文逸的手臂,大半个身子的重量倾斜。安文逸努力挺直脊背,偏过头亲周泽楷的发顶。

“……不上课?”周泽楷问。

 “我也请假了。”安文逸回答。

 

“哪里的问题?”两人拉紧窗帘,隔绝一切可见光源,并排躺在床上。

周泽楷说了一个词,技术性很强,安文逸没有再问,他对枪系不甚了解,帮不上什么忙。

“能解决吗?”

周泽楷摇摇头,抬起一只手来,被安文逸很快地按了下去。

“是不是……”到了退役的时候。

“不,不是的。”安文逸在黑暗里摇头,“不过……”有些打算提早做好会更从容。

“我知道。”周泽楷翻身向另一侧,安文逸帮他抻平后背皱起的睡衣。

唯一可以串联他们的荣耀在此时也有了罅隙,在这个特殊时期。

 

连续几天不开电脑也不开电视,房间里静的经常可以听见隔壁细微的响动。周泽楷看起来状态真的很糟糕,轮回粉多,黑也多,带着恶意说伤害人的话,安文逸不想他看到。

眼下周泽楷在认真的和自己较劲,安文逸无能为力,只能放任自流。时常是他复习课业,周泽楷发呆,或者翻动角柜里收集的杂志——无一例外是有轮回或者兴欣访谈的期数。

这学期一共连考十三门,旧题型新练习永无尽头。前几日父母打电话过来,问候有,关切有,希冀也说的直接,其余任由他,安稳拿到毕业证就好。

安文逸很少动情,那通电话却接的分外伤感,这些年自己生活,无所凭依,遇贵人,受质疑,大起大落多少体会到家长的心酸。

“照顾好自己。”

“您也是。”挂断电话,一种酸涩的情绪卡在喉咙盘桓不去。

周泽楷真的把一个假期留给北京,国际邀请赛赛前准备,更新的赛程需要适应。回归荣耀让他看起来跃跃欲试,安文逸放下心来,即使对新术语新战术一知半解,周泽楷是开心的,这比什么都重要。

不过此时或许更需要独处的时间。

“副本吗?”周泽楷的消息冒出来。

安文逸不忍拒绝,“抱歉,考完吧。”也只能拒绝。

 

 

周泽楷复工之后忙碌许多,只有周末两人才能见面,餐桌上也各有所想,安文逸觉得这大概就是充实,他说实验,他说训练,然后说说以前。生活交集接近平行,好在拥有大把回忆。

可有一天安文逸突然意识到,这不过是另一种模式的无话可说,习惯了这样的安静,翻来覆去旧事重提,把回忆咀嚼到淡而无味。

爱情不仅是两个人交换感情的,也要交换观点和人生——安文逸知道有些什么不太对劲了。

 

新闻爆出来那天安文逸考完最后一门,夏季档电影上映,但都比不过女主演对周泽楷的倾慕。

“新闻,别看了。”周泽楷俯下身来抢报纸,安文逸推开他。

明知道自己给不了的东西就无所谓甘心不甘心,却控制不住。安文逸是一个理智的人,可周泽楷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全部的感性,他的疯狂抑制又卑微,集中于一点,在反复灼烧中终于过热了。

安文逸多想拉住周泽楷,希冀这个人可以走慢一点,却又矛盾着,想要他在更广阔的地方,看到更好的世界,做喜欢的事情。

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感觉,他看着他,却看不到全部,然而可以想象到这个人在自己无法涉足的领域里游刃有余。

喜欢他,实在是一件力所不能及的事情,近来他太累了,甚至忍不住想,下辈子做个普通人多么好,这样就能心甘情愿的共度漫长而无趣的一生。

却还是说“我知道的,没事的,我明白。”安文逸有时怨恨自己的冷静,何种时刻都不肯示弱,或许说些别的就能缓解气氛,但脑中映现的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这是第一次,但不会是最后一次——而要命的是,哪一次,在周泽楷名字旁边的都不会是安文逸。

“我不清楚……”周泽楷很委屈,他被蒙在鼓里,轮回联系对方公司,给的答案模糊暧昧,“对不起。”

安文逸笑笑,调整领口的位置,“我努力,”他换了个姿势,重新坐好,“我会试着不去介意的。”

不去介意,这不是周泽楷需要的谅解。

 

 

8

 

 

安文逸想的总比实际要远一些,不是退缩,只是偏向于保守。

他生于怎样的城市,长于怎样的家庭,一度怎样消磨平凡的人生,受过怎样中正的教育,这些客观存在的深刻影响,是不会因为遇到什么人,发生了短暂的偏移而被改变。

周泽楷的确左右过他的决定,在一个又一个岔路口拉扯着他的袖口,但那又能怎么样呢,两个人再相爱也爱不成一个人的,目的地不是一个,同一条路也是徒劳。

安文逸注意起房屋信息,一开始只是浏览网页的时候看到广告点进去,后来被越来越频繁的推送,连查看都变得毫无意识。现在住处是两人合租的,他拒绝了学校的寝室,能想到的最坏情况就只无家可归了吧。

期间周泽楷几次想和安文逸交流,几次欲言又止的放弃了。

他很聪明,看出了问题的结症,也想要解决,不过之后呢——可能会顺利度过,同样可能因此分开,而周泽楷不想分开,于是这百分之五十对百分之五十的战争,他宁可无动于衷。

正恰逢新赛季忙碌,小小的波折就像沿江漂泊的孤舟,汇入海洋,浮浮沉沉最终难寻踪迹了。

 

 

寒假中旬安文逸一人报了去日本的旅行团,由首都国际机场清晨出发,停靠成田空港。

天很蓝,空气清凉,一行人站在机场的候车区等待巴士,刚落过雪,未融的碎块伏在积水旁边映着云的形状。

团里有新婚旅行的夫妻,喜欢动漫的少年,专注于化妆品和偶像的姑娘。中文导游很热情,自动把安文逸归类为宅男那一类,给他介绍秋叶原,告诉他某某公馆在某栋几层,又问他喜好。“我觉得我们聊得来啊。”导游说。两人年纪相差不过几岁,倒不担心没有共同话题。

日方的负责人则更沉着一些,年纪大了许多,国语不是很好,寒暄几句就离开了。

初日的行程仅是下榻临近酒店,安文逸很快办完手续清点行李,用在机场租借的国际号码给家人报了平安,决定四处逛逛。

从酒店前的斑马线过街有一家面馆,孤零零的无依无靠,再几步上桥,正对的漆黑隧道里有蜿蜒的铁轨由远及近,安文逸听着天边的轰鸣,辨别列车驶来的方向,然而过了很久也没有等到。

 

 

接连几日在市内游玩,走一些常规的景点,享受购物时间。

跳脱出熟悉的生活,自我感反而愈发强烈,像从泛黄画册上剪下的小人,在新的布景里鲜活起来。安文逸透过车窗看神色匆匆的行人,一个个衣冠齐整,各有所终,他们和他擦肩而过,对来自陌生人的审视并无察觉。

刚要闭目养身,忽然邻座的女人探身过来,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却依然保养得当。

“您好,请问您一会下车吗?”

安文逸摘掉一边耳机,回答她看情况吧,可能透透气。

“不进店铺看看吗?”

“暂且不,”他看着她,“怎么了?”

女人面露难色,犹豫着问安文逸愿不愿意替她在逛街的时候照顾一下孩子,“想买一个电饭煲……总觉得这边电器会好一些。”

安文逸不怎么喜欢小孩,好在这两个一路上亲近他,还算乖巧可爱,听话、嘴又甜,一盒奶油草莓就安静下来。

“大哥哥,”穿着小粉斗篷的女孩脸圆圆的,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我好看吗?”

安文逸蹲下,眼前的世界变得高大起来。他无奈的点点头。

“那我喜欢你,你会和我在一起吗?”

“啊……”

“喜欢你!”

安文逸挑眉,他没预料到现在的小孩早熟到这个地步,“可我有喜欢的人了。”

这句他说的认真,眼神毫无意识地锐利起来,小姑娘怯怯的眨巴着大眼睛,撇撇嘴似要哭了。

“你好凶!不喜欢你,”孩子记仇,反复吵吵嚷嚷几句,“有我好看吗,有我算数好吗,有我裙子多吗。”

安文逸被拖着一直胳膊晃来晃去,心情烦到几点反而被逗笑了,脑袋里周泽楷的模样不请自来,“很帅,算数还好,不过不穿裙子。”

“那不酷。”

“是不酷,”安文逸点点头,忍着不去联想然后笑出声来。他想到以前两人曾开过的一组小号,男牧师女枪手,说不出来的微妙,“他不需要酷,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小女孩赌气地推开草莓盒子,“这么喜欢的话你留给这个人吃好了!”

“可他不在啊……”

“你怎么不带他出来?”小女孩撅着嘴,“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

“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比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更重要的事情吗?”

安文逸张了张口,他总不能告诉她在成年人的爱情里仅仅有爱是不够的,就像留好的饭菜会冷,彻夜的灯火总有一天燃尽,有时候不是不喜欢,只是怎么伸手都够不到,怎么喊都听不清楚了——这样太残忍了。

于是就像很多成年人经常做的那样,他说,“有很多的,你以后就会明白。”

小女孩不依不饶,“可我现在就想明白——

“比如拯救世界?”安文逸逼迫自己尽量从天真的角度思考,“像奥特曼打妖怪,任务一旦结束就离开。”

“啊……”小女孩好像被说服了,“我不知道奥特曼是谁,但是他一定很喜欢世界,想要它好好的,你也想要喜欢的人好好的吧。”

安文逸笑笑,抻平衣服站起来,牵她手往停车的方向走,他的任务临近完成,小怪兽的威胁即将化险为夷。

“可是世界如果不想奥特曼离开呢?有谁问过世界怎么想的吗?”

 

 

9

 

 

安文逸少有的、主动去联系周泽楷,他习惯了被动的等待,被选择,被爱,突然很想试试创造一个话题,扔给他,计算他错愕所花费的时间。

“小安?”

“我在东京。”

“哪……”

“东京。”

“具体地点?”

“多摩……音乐厅?旁边有个乐园。”安文逸顺着问题回答下来。

短暂的沉默。

“那个……”

“你……”

两人不约而同的意识到还未渡过的冷淡期——两个月的相互回避,彼此独立——却在此刻被轻易跨越了。

清咳一声,安文逸先一步打破尴尬的气氛,“那你来过这里吗。”

“没有……”周泽楷的声音很轻,“你……去的这么突然。”

“临时决定的。”安文逸回答。语气不知不觉也小心翼翼起来,那时说走就走的潇洒不知何处,当下他只担心周泽楷误会了什么,或者想太多,“证件早就办好了,时间也合适……”

“嗯。”

“虽然当时说好一起去,不过你这个寒假也很忙吧。”

“是……”

“听你说还不错,”安文逸攥着话筒,发烫的屏幕紧贴脸颊,“……忍不住先来看看。”

周泽楷吸了吸鼻子,“啊……好玩吗?”

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样的情况,就像以前每次去上海,周泽楷问他‘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想吃的东西。’,细想来脑中却是一片空白,对这个城市毫无欲求,只能告诉周泽楷‘随意吧、都可以’。

但奇怪的是,当他真的走在上海的街道上,哪怕独自一人沿着轮回旁边的岔路走下去,或者坐在花坛边缘看广场上的人群,都会变得特别开心和容易满足,仿佛这城市也不再是先前抗拒的那个,随处都和游乐园一样新奇。

 “要怎么形容呢……”安文逸走到平台上,临近的商厦熄灯结业,地铁站下的公车站台稍有人影,“下回过来看看吧。”

“抱歉……”

 “你不用道歉,”安文逸笑笑,他怎么会怪罪周泽楷呢,恨不得自己可以替他完成繁复的赛前训练,上那些无趣的通告,回答记者愈发刁钻的问题,“长途很贵的,说点别的吧……还是你很困了?”

“不困啊,”周泽楷顿了顿,“只是意外……你打来电话……”

“吓懵了?”

周泽楷很肯定的嗯了一声,认认真真地回答,“还在懵。”

“那不是因为你一直没打来……”

“昨天打,你关机了。”

 “哦……这张卡没办国际业务。”安文逸紧了紧衣领,“有事找我?”

“没,”周泽楷说,“就是想你。”

商店的灯箱一个个关闭了,安文逸回身看着漆黑的夜景,月光洒满砖石小路,到比方才沉静许多。

“……你想我吗?”

安文逸笑笑。

“什么时候?”

“……要怎么说呢,”安文逸闭上眼睛,试图绕过理性听从直觉——

“正在。”安文逸说,“我正在想你。”

隔着话筒传来很轻的一声呜咽,周泽楷哑着嗓子,“可电话还没挂呢。”

 

 

最寂寞的事情不是身处繁华仍觉得孤独,而是总觉得有个人该在某处。

导游坐在车里,提着喇叭解释说因为堵车的缘故去不成东京塔了,不过回酒店的路上可以看到。安文逸靠着车窗,心想那还真是遗憾,周泽楷好不容易交代清楚自己在塔上站的是哪个位置,看到的是何种景色。

那通深夜越洋电话长得好似没有尽头,欲望如同决堤的江水,一个话题聊进了,拆分成细碎的部分重新开始,谁都不愿先挂断电话。如果分开的借口千万种,唯一不变的是不想再见面的念头,那么重修旧好也无需掩饰不想分开的心情。

安文逸迷惑,两人的问题真的解决了吗,现在他们虽然在一起,但在时间和空间并未真正的‘在一起’。分隔两地,自己没有想象中足够克制,周泽楷也不能同竞技中一般所向披靡,两人在不同的层面上暴露出敏感而锋利的一面,求援又抗拒互助,反而在拉扯中轻而易举的伤害了彼此。

然而这是任何两个相爱的人必须面对的问题——有许多地方想一起旅行,分享喜悦和感动,分享落雨和大雪。人生短暂,或许一个擦肩就错过,一个转身就是一辈子,话恨不得一天说完,爱恨不得一日做完,可是然后呢?

安文逸镇静下来,他想,如果真的要和一个人共度余生,那么便不得不习惯独处,建立独立的空间,明白很多地方不能一同去,很多困难需要一个人抗,甚至要接受彼时此时站在他身边的人不是自己。

同样要学会妥协,学会示好和让步,把尖锐当做爱的一部分来面对和消化,而不是抗拒逃离。

有人说“年轻人就该这样,一个人去最远的地方,爱不可能爱的人,完成最遥不可及的梦想。除了你自己,谁都没自己叫你放弃。”

遇到周泽楷,安文逸把自己看的更清晰,感知爱人的优秀,拼命地追赶,努力却毫无所获。如今看来只是我执,想通了,放下了,也没有那么痛苦。他还有很多选择,比如在另外的领域闪闪发光,隔着山山水水和周泽楷挥挥手,轻松同行。

 

 

过了许久安文逸又问起自己在东京时未接通的那个电话,他问周泽楷缘由,“当时到底想讲什么……”

周泽楷别开脸,撅着嘴说忘了。

“哦。”安文逸故意冷落,拿了教科书坐在沙发上,周泽楷果然呆不住,凑过来蹭他,“记起来啦?”

周泽楷点点头,又摇摇头。“问问你好不好……当时……”

“嗯,当时状况不太好。”安文逸敲着作业要求的代码,周泽楷刚好把下巴落在他肩上,害他敲错了一处,安文逸推开他,到最后也没推掉,只好给彼此调整了个都舒服的姿势。

“你没脾气吗,不觉得尴尬吗?”安文逸揉了揉周泽楷的头发,当时的自己一心想分开,因此格外好奇周泽楷的心情。

记忆里多半的不快都是周泽楷主动示好的,反复追问‘怎么啦’,说‘再试一试吧’,说‘不想放弃’。

“尴尬。”周泽楷点点头,“生气,气死了。”

“我要不接你怎么办,”安文逸被他的诚实打败了,偏头看他一眼,“是不是傻。”

“可我……想解决问题。”周泽楷说。

“你可以等等,等我们都冷静一些,”安文逸动动胳膊,示意周泽楷替他翻页,“联络的太快就没有足够的时间反省。”

“不要你反省。”周泽楷松开安文逸,替他把书本打开放好,倾下身子趴在茶几上,“我不想你一个人不开心。”

安文逸落在键盘上的手指猛地攥拳,在他的意识里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概念,自以为一人失意踌躇的时候,周泽楷也会难过,也很在意,但比起这些他更愿意相信两个人的力量。

这是安文逸喜欢着的周泽楷,行动派、但绝不冲动,从不说狠话,不结束争执中的对话,存在本身即是希望。

很多人吵一次就结束了,或者安抚到耐性消磨为零,而周泽楷有自己的坚持,也会在非常温柔的地方温暖你,不催促,安静的等候,直到太阳熄灭才可以寻见他的光芒。

安文逸把微凉的指尖贴在周泽楷颈侧取暖,整个冬季之后周泽楷好像更白了一些,顺着后颈凸出的骨头摸到下颚,逗猫似的挠了挠他的侧脸,然后伏在他背上继续看书。

午后阳光微醺,内室空旷,炉上煮粥,间或低语声。

 

 

10

 

 

感情可以有很多意向,林夕说爱情就如富士山,不能占有,仅是路过,也有人比将它作东京塔,铁塔岿然不动,夜色寂寞深浓。

和不可能之人相爱,如果这份情感是彼此赐予的,似乎痛苦或者幸福又都不那么重要了。

 

顺其自然,不用追。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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