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自是有情痴

温柔年代

致艾老师。

 

 

光熄灭了,而后妇人挑起灯笼。

迟暮的烟紫和烛火的橙黄在天光深处晕染,小溪流水,土路野草,高墙有犬吠。

喻文州扶着画架立在门边,袖子挽起,手肘搭在木横梁上。他偏侧着脸等,不一会看王杰希从坡顶冒出头,背着画板,一手拎着画桶一手提着渔具,悠哉悠哉地踱过来。

待两人离的近些了,喻文州笑着让开一方,“有劳王先生给开个门。”

王杰希没有搭理,径直插了钥匙推门,老四合院格局,院里的山楂树正是结果的时候,沉甸甸的坠着,承不住的几颗先落下来,被鸟啄了一半去,露出黄褐的果肉。

喻文州跟在后面,关了门,把画架沿墙根立稳,王杰希刚好舀好水,他凑过去,两人一起洗净了手。

 

晚餐是简单的农家家常菜,土鸡蛋、凉拌野菜、生瓜蘸酱,唯一繁复的就是一道红烧鱼——鱼是喻文州上午收杆时候钓起来的,隔壁家的太太帮忙烹饪,色味具佳。

他们面对面坐下,王杰希先动筷子,从鱼腹取了一块夹到喻文州碗里,喻文州回夹。王杰希看他一眼,语气有些冷,“你来我往,这还吃不吃了?”

“吃啊,当然吃。”喻文州眨眨眼,知道王杰希还为刚才的小摩擦置气,两个人互不理会了整个下午,直到王杰希收工叫他回家才重新说上话,也是不咸不淡的。

“你以后——”

“王老师——”喻文州收了声,“你先说。”

王杰希把筷子在碗边放好,“你以后少来和我写生了。”

“怎么?”

“非叫我说出来?”王杰希提高了声音,空室里带出回响,“你以为站远点儿我看不到还听不到?一共咳了几次?”

喻文州绕过面前的菜不夹,偏夹了王杰希眼前的,做样子给他看,“医生说没事了,再者,郊外空气总比市区好啊。”

“哦,你总有理。”

“你看,你看,”喻文州摊手,“我的病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我不管你。”王杰希端碗要走,喻文州赶紧拦住。

“知道你是为我好,”他说,眼神更温柔,“可住院太无聊了,没体会过不会懂的,况且恢复的差不多了,想早点见你。”

王杰希重新坐下来,“无聊?记者你见了,探病的人没停过,护士站的小姑娘不是也很喜欢你吗。”

“那不是沾了‘知名画家王杰希先生挚友’的光。”喻文州笑,“帮我再添半碗饭。”

王杰希接过碗,一言不发盛好了,喻文州对他道谢,又问他鱼鲜不鲜,“我钓的。”

王杰希点点头,一副知道了、别再说的表情。

两人埋头吃了一会,再抬头窗外已经黑透,珠串的门帘噼啪响了一阵,本以为是风吹,回头看看才发现有条纯白的大猫挤了进来。

喻文州收拾了盘子里的碎肉垫在报纸里递给它,又放了一小块鸡蛋在旁边,结果猫吃净鱼肉就跑了,其余丝毫不碰。

“比你还难伺候。”喻文州边收拾碗筷边总结。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喻文州揽住王杰希的腰,一同往厨房走,“不过我乐在其中。”

 

喻文州洗碗,王杰希搬了把板凳进来,坐在一旁翻看剧本。剧本是喻文州的,他年轻的时候凭一步独立电影横空出道,搭上第四期导演的末班车,从此顺风顺水,不过很快有了合作顺利的编剧,两人搭档,转型商业方向,再少有这样独立动笔的机会了。

王杰希过了几页,又回到起始,问喻文州能不能在上面划拉几下,喻文州说你随意吧,笔盒在书包夹层里。又忍不住叮嘱,“我手湿,你把小灯开了再写。”

王杰希开了灯,从上衣口袋取出眼镜架好,没有近视的人,到了年纪就会有老花镜的负担。“给你做几个分镜?”

喻文州拧了毛巾搭在栏杆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叶神教我那句。”努力回忆着,“北京话,意思和‘真不错’差不多。”

王杰希看他站在一处不停地试,模样有些好笑,“你别想了,反正也念不准。”

“你让我想想!”喻文州也笑,努力又试了几次,最终还是放弃了,“本来快想起来的,你一打断就真的记不得了。”

王杰希笔下画着框,嘴上说着,“你以后要做什么我都不拦着了,让你好好养病你跑过来,想不出来就赖我。”

喻文州靠着水池待了一会,等水管再也滴不下一个水珠,才慢悠悠地开口,“杰希呀,我也赖不到别人,不是吗?”

 

收拾完家里,两人看月色刚好便相约散步,由岔路口上山,至平台折返。

喻文州和王杰希并肩,路很窄,时不时要拉扯一下,于是喻文州伸出手去,王杰希放自己的合拢,手牵着手前后摇晃着走。

王杰希的手很柴,指节分明,他自己倒是嫌弃,说喻文州的绵一些,圆润齐整更好看。

月明星稀,有人言春夏的月亮是情人的月亮,秋冬的月亮是诗人的月亮,绝不是诳语。

喻文州用手机照了几张月亮,又去拍王杰希,王杰希不知什么时候拾了一根树枝,当手杖一样撑着。

“明天我们回去,路上你想好要吃什么,列个单子我好去准备。”王杰希拽了一下喻文州,“听到了吧。”

“嗯。”喻文州点头。

“进了剧组想吃家里菜,打电话也没有用。”

“是是是。”

“不过每次回来也不见你瘦多少,真辛苦假辛苦。”

“太辛苦了,”喻文州拨开树叶,“好几个月见不到你。”

王杰希低着头没有回应,木棍落在枯叶堆里,遇到坚硬的岩石清脆地响一声。

“杰希你画展准备的怎么样了?”

“还算顺利吧。”

“听说电视台要跟拍做纪录片,”喻文州笑笑,“其实我也可以拍的。”

王杰希用肩头撞了一下喻文州,叫他正经些,“他们哪儿敢请你。”

“以后我再拍一个比他们更好的——”

“这有什么好较劲儿!”王杰希被烦得笑了,一笑,白日里生的气也消散了。

 

 

 

绕山归家。

门卫隔着老远认出了王家的车牌,礼敬到行车停稳才放下,王杰希备好准入证,等喻文州签好登记表,一并递出窗外。

他们的别墅在小区最里侧,门前一个很小的庭院,用木栅栏围起,有架双人秋千,几枝蔷薇探出来,不在花期,枝头正空虚着。

王杰希开了后备箱,两人一起抬行李进屋。应季采风带的东西不多,不一会就搬完了,喻文州看着王杰希走最后一趟,靠着车门伸了个懒腰。

“注意着点儿。”王杰希扯了一下喻文州衣服的下摆,“没有记者好歹也有邻居呢。”

“我怎么啦?”喻文州笑嘻嘻,顺带摸了王杰希的手背。

王杰希抽回手,锁车收钥匙,拎了个破旧的水壶开始浇花。

这壶来历不小,由王杰希亲自设计的图纸,送到厂里做出实物,喻文州带着去了片场,参演一出大戏,是年轻人的爱情片。

戏火了,同款上了架,好似大街小巷每个在阳台浇花的姑娘都必须人手一支,如此这般就能等到楼下写生的男学生,上演一出生死别恋来。

不过等不等得到并不保证,故事毕竟是故事,可能想着为等这个人愿意等上一生,突然有天就嫁给了男邻居、男房东、男上司。这都是说不准的。

到不妨一试,毕竟后来喻文州拎着小花壶打算物归原主的时候也想不到,一来一去,等来一个会写生的男画家的人竟然是自己。

 

王杰希背着手浇花,喻文州习惯性摘了镜头盖儿就要照,王杰希挡了脸不情愿,说你多拍拍我的花儿。他喜欢绿植小鸟,本科上的环艺,所以画画并不算完整的学院派,技术多半是大学里接私活那几年悟出来的。

相比起来喻文州到是正经科班出身,拿着导演系学士学位,有部16毫米彩色短片的毕业作品。不过了解他的人知道,在此之前喻文州还上过一个学校,读的动画,很辛苦。这段经历他不常提,也不细说,外头传的也仅仅是个大概。

“自己事自己做,你的花你自己照,我的人我自己拍。”喻文州说着去拨弄王杰希的手,两人在院子里搞出了动静,隔壁老太太出来扔垃圾,探头打个照面。

“兄弟俩感情好啊。”她不知情,当他们作亲属。

“好久不见。”王杰希点头,不忘松开喻文州的手臂。

“你们出去了一趟啊!”

“是,刚回来,”喻文州站在后面一些,“有些山里的特产正打算给您送一些过去。”

“别破费这心思啊,”老人虽然嘴上这么说,笑得倒很开心,王杰希请她进来寒暄几句,走时又送她直到门口。

临进门,老太太说,“既然都过来了,小伙子帮着换个电灯泡吧,我和老头子都够不到啊,儿子这周末才回得来。”

王杰希点头应了,从门厅的灯开始,半踩着梯子,小心的拧下旧的,接过新的再转好。

喻文州开着门等王杰希回来,等了一会没回来就出去找,正看见王杰希逆光站在梯子上,背影颀长,半个身子沉在金红的落日里,似要被吞噬了。

这回喻文州并没有收录镜头,反而环着手臂看,看到眼睛累了,就回屋里准备食材。

 

 

-

 

 

说实话王杰希从未想过有天要和喻文州同居。他们相伴十余年,意气风发的年纪认识,而今已于不惑,因工作南来北往,身份特殊,一直各有归处。

直至年初喻文州大病一场,生活突然踩下急刹车,两人才有时间好好整理彼此的关系。往日半年不见都习以为常,真当要有失去一个人的可能,方知对方在生命里的重要性。

喻文州从没见过那样的王杰希,决断到近乎冷酷,一通电话指导着自己的助理办好到北京的转院手续,而后开始联系熟识的专家主任准备会诊。

他的病是老毛病,积年累月熬出来的,起初他不在意,突然发作了,身子不如年轻人承得住,混杂在一起一个诱发另一个,终于了解病痛的厉害。

幸好并不凶险,治疗了一个月就开始好转,期间几乎没有反复。

王杰希忙了这一阵,渐渐放下心来,风吹过恍惚一身冷汗落了,衬衣贴着脊背,算是尝到了生的不怀好意。他伏在病床上看喻文州,觉得这人模样没什么变化,眼神倒是成熟了不少,收敛了锐利的光芒,愈发深沉。

回想初见时,喻文州在工作室门口问王先生在吗,我预约过了。王杰希在内间做活儿,学长外包给他的一套标签,要求月底交,已经做好几种备选方案,觉得不够,趁时间富裕继续修改。

听见了喻文州的声音,他放下笔,慌乱地整理了一下桌面,再抬头正对上一双笑盈盈的眼睛。

 

喻文州总是笑,脾气也不显,但笑并不代表心情好,不开口也不是不爱,王杰希花了些时间将他的脾气理个半透,比如当下——

喻文州靠着床头往上靠了靠,王杰希站起来帮他调整枕头,然后喻文州笑了,推开王杰希的手说不用帮忙,我可以的。

于是王杰希就真的收了手,也不坚持,转身给两人倒了橙汁。

喻文州接过杯子,抿了一口,“你再和我这里耗下去,画展不办了?”

“办,”王杰希说,“从下个月开始写生。”

“哦……要走了。”喻文州点点头,“一帆风顺啊王老师。”

王杰希居高临下挑眉看他,“借你吉言。”

喻文州笑,“别表现的这么舍不得走,我会太开心的。”

“我不是舍不得走。”

“那你要怎样?”

“出院之后上我家去住吧,方便照顾你,”王杰希坐回刚才的位置,闪烁其词,“反正你以前常来,想搬过来也可以,正好今年你有半年在这边,我家进城方便。”

喻文州眨眨眼,“这是同居邀请?”

“你觉得呢?”

“不知道啊……”

“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

“那我可要答应了,”喻文州说,“突然觉得病一场,福利还是不错的。”

 

 

 

于是喻文州出院,王杰希写生归来,由此他们就这样开始了一段同居生活。

 

以前常过夜的关系,预料中的同居问题并没有发生,喻文州对这个家的熟悉程度不输王杰希,甚至住的更加随心所欲。

“你当几十年只是几十天吗,我又不是小孩子。”看着王杰希的紧张,喻文州忍不住开口。

但也徒劳,王杰希依然会问他‘找什么’、‘需要什么’、‘要我帮忙吗’,然后得到否认的回答,再反复。

直到有一天喻文州收拾好烘干的餐盘,回头正看见王杰希依着门框,犹犹豫豫。“我都弄好了。”喻文州扶住王杰希的肩膀,推他进客厅。

“不……不是,”王杰希扭着肩膀不肯顺从,“你记得我把茶杯放哪儿了吗,在不在厨房?”

 

王杰希设想中是先让喻文州一人住客房继续养病的。同样自己需要些时间习惯突然有了一个同居者,然后再接受每日醒来有一个枕边人。

然而喻文州偏不愿给王杰希这样的过渡,躺在他的床上,盖他的被子,像主人一样拍拍身边的位置。“上来睡啊。”

“喻文州,”王杰希掀开被子,“回你屋里去。”

“对病人态度好些呀。”喻文州拉他,袖口拖得近一些便换手去扯领口,王杰希不敢太用力挣脱,只能任由喻文州为所欲为,还要不断地提醒他小心别磕碰。

终于两人双双躺倒在床上,王杰希认命的关了床头灯,“难得你还知道自己是个病人。” 

喻文州笑笑,拢住王杰希的肩头。

黑暗里他们什么都没做,以往的时候必定在纵情欢愉,但此刻却意外的镇定,无欲无求。王杰希紧密地靠着喻文州,彼此之间容不下一个句读,他们聊一些圈内事,聊聊艺术,聊聊旧友,再聊聊生活。

也会交换关于彼此作品的意见,进行友好而轻松的学术讨论。

 

 

-

 

 

喻文州一度认为王杰希对自己的作品持否定态度的,这点他从未和任何人提过,那时他们刚结束第一次合作,艺术时尚类型的片子,市场反响不错,许多诟病喻文州在商业道路上一去不复返的影评人也给予了这部的电影相当高的分数。

但别人的意见总比不过自己人的看法,喻文州彼时相当欣赏王杰希,在意更多一筹,知道他是不会吝啬赞美的那类人,有些期待他的评价。可等了很久也不过几句官方腔的客套,难免有一闪而逝的遗憾。

幸好叶修一次到剧组探班,蹭了喻导的盒饭必须多讲几句,喻文州知道叶修和王杰希有私交,不动声色的提及。叶修扒拉了两口饭,笑道“老王可真偏心你。”

忙问何故,叶修回答,“小聚的时候正放你的片,中途不小心碰了暂停,刚要继续,老王说等等,然后给我指,‘这个构图我可想不出’,又说‘连贯看不出功夫,单帧抽出来全是可圈可点的地方。’他点了根烟,“他从来没这么夸过我啊。”

“王先生人好,”喻文州摸摸鼻子,“可能是跟前辈开玩笑。”

“那是你不了解他,老王从来不开玩笑的,”叶修拍了拍喻文州的肩,对着盒饭比了个大拇指,“估摸着他心里快爱死你了。”

 

 

两人舍不得入睡,子夜钟过,夜更深了。

暖气还没烧起来,秋凉寂静,窗帘上透着招摇的净是些枯枝残叶,拼命的赶在入冬前耗光最后一丝精气神儿。

“一千年后还会有人记得我们吗?”王杰希翻了个身,面对着喻文州,“或者作品。”

喻文州隔着黑幕摸王杰希的眉眼,然后活动手臂自颈下搂住他,“先不要想千年,你现在还记得起多少百年前先辈的名姓来?”

王杰希挑眉,往侧旁用力气推,喻文州捉他的手,两个手腕捏在一起拢住,“我又说什么啦?”

“叫人往不开心的地方想,”王杰希踢掉一些被子,“反正你是知道的,和我生活就要忍受无趣。”

“你很有趣的,”喻文州凑过去亲他的脸,王杰希挣开,“你现在的反应就很有趣。”

“你有一天会明白的,我真的……”

“我早就明白。”喻文州终于可以碰到王杰希的嘴角,“生活的本质就是无趣,不是吗?”他顿了顿,“每个人追求的爱情是不一样的,于我正好和你最相合。”

“相合什么,无趣?”

“和一个人一辈子,把激情欲望占有磨合成理解信任陪伴就是最好的感情。”

王杰希背过身,“这很难吗。”

喻文州说,“对很多人来说非常难,你觉得轻易,这也是我喜欢你的地方。”

王杰希抿着嘴唇,喻文州的话总在不经意间侵略他的意志,攻克他的抵抗,“你又要说好听的转移话题……”

“还没来得及回答而已……虽然关于百年的认知很遗憾,但是我们也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珍惜当下,”喻文州笑,“——所以我可以吻你了吗。”

“所以我们可以睡觉了吗。”

 

 

 

王杰希一向是爱惜院子的,对植物颇为了解,在修饰上支出了许多精力。

他一人住时郁郁葱葱已经颇具规模,龙爪槐茂盛似柳树,开花时香逾几户;灌木或蔷薇做栏隔开邻里,房屋被花草完全庇护;空地上根雕角料制的小桌,立着插枝的绿藤萝,风过不住轻颤。

喻文州在不同时节做客,亲证了小院的几次修补,次次所见皆是不同风貌,忍不住感叹起王杰希的耐性来。

不过当下这一年发生许多变故,喻文州病后王杰希一边照顾他一边筹备画展、办工作室,忙到无暇顾及其他,待两人回别墅时只看见院里杂草丛生,邻居家的常春藤也爬了半壁。常春藤生命力惊人,枯萎后也有似壁虎足部的附着,杂草更是纠缠。

清理这些工程浩大,王杰希一人难以胜任,正好喻文州同住,便让他也来帮忙。两人合力,前后花了一个月余才彻底完成改造,根除芿荏,同时移走了几株颜色过于艳丽的花草。

喻文州问王杰希怎么舍得,王杰希只答不喜欢了。

的确是没那喜欢了,人难免变化。这些年他不再那么苛求,年轻时候向往过热烈而激荡的颜色,到如今反而倾慕清丽朴素的搭配了。

这变化里有他自己经历事物的感触,也有喻文州的影响,但王杰希不愿多说,免得讲多了让喻文州得意。

 

清理一般于上午九时始,至下午三四时结束,休整一会,二人换上清爽的衣服,同行去不远的夜市上挑选晚餐食材。

也有懒得下厨的时候。就再多走一站地,到文化广场找间餐馆,开两厅啤酒,如果用餐完毕时间富裕,还会在地下的大型超市逛一圈,补寄日需。

王杰希负责推车,喻文州负责按照拟好的单子采购。偶尔喻文州会突发奇想为难王杰希,对意大利面的调味料、烧烤粉、烘焙用的低筋面粉之类的物品表现出极大的兴趣,王杰希不会拒绝,只能无奈的点点头,说我试试看做,如果不成功的话你要负责解决。

“不可能,我对你有信心的。”喻文州扶着他的小臂,轻轻揽一下。

“真的不好吃怎么办?”

“那我们请叶神来,”喻文州笑眯眯,“他不是转发你那条杯子蛋糕的微博,说你做什么他都觉得特别棒吗。”

王杰希闭目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前几天他趁喻文州不在烤了一次,还挺成功,自我欣赏着发了一张图,估计被老叶看到了然后随手调侃了吧。

喻文州扶着车侧,“昨天他们来家里,叶修吃到了,还拍图发出来圈你,是不是?”

“小聚啊,又不只他,来了不少人呢。”王杰希慢慢的推车,“……你这个仇记得有点偏,老叶知道要心塞的。”

“能让叶神心塞,可以上头条了吧。”喻文州收回目光,快走了几步超到前面。

王杰希低头笑了。

 

绕到冷藏区,王杰希说两人分头效率比较高,让喻文州去生活区把未购买的东西补齐。

“那一会收银台见。”

“等等,”王杰希突然想到了什么,“出门的时候是不是没泡黄豆。”早餐习惯搭配豆浆,专门买了台机器自制。

喻文州叹气,“过几天回剧组了,忙不过来就请个保姆吧。”

“和外人一起住?”

“不,”喻文州知道王杰希介意,“……那等你有空一点一点教我,以后我帮你。”

王杰希点头应了,喻文州转身欲走,没走出几步又被叫住了。

“怎么了?”

王杰希低头盯着手边一张价签反复看,似要研究出什么来,“明天烤饼干。”

“所以……?”

“你也可以拍照发的,你拍的总比老叶专业。”

“……哦,”喻文州笑,“可我不想和别人分享啊,我不想那么多人都知道。”

 

 

院子整顿停当,却因为移走的花木空出来一块,京郊沿路多卖树苗的地方,王杰希走了几处,犹豫了一两月,才终于在某一天叫人拉来一颗树苗栽好。

喻文州在这些事上任由王杰希开心,不多过问,一开始见王杰希上心,只当他关照新来的品种,打趣说“多了一个情敌”,后来无意间向物业园丁打听了品种,才知道原来这是棵榆树。

‘榆和喻’相近得微妙,喻文州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好,倒有些作茧自缚的意味,如同窥伺了王杰希的某个秘密,不能光明正大的提及,少有的窘迫,忍得非常辛苦。

五年树木,院中风景逐渐成形,琪花瑶草,青枝绿叶,那榆树生长最甚,枝干渐粗,独立成荫。其间喻文州导演了四部作品,遇到经济危机,却最终化险为夷;王杰希办了三次巡回画展,出作品集,受邀进入美院任职,事业平淡行进,顺水推舟。

那几年两人过得相当快活,分开的时候全情投入工作,共处的时候毫无保留的享受欢愉,随着新闻不断报道着市场稳定,他们对艺术产业重拾信心,对未来葆有憧憬,生活中的争执和摩擦恰似点缀,像黄油曲奇上酸涩的梅干果粒,万事欣欣向荣,让人很容易就遗忘了生活的困苦。

 

 

 

五年时间,他们在各自的领域里前行,行至水穷,坐看云起。

主持人在节目上让喻文州评价一下和自己合作过的先生们,他笑笑,从老师魏琛、搭档黄少天、工作室的成员,一直说到亦师亦对手的叶修,最后是王杰希。他说的很细致,每结束上一人都为要遇到的下一人构成因果。

实际上叶修并没有直接介绍两人见面,只能说搭建了一个认识的平台。那天王杰希陪做舞术的朋友去叶修的地方帮忙,结果下起雷阵雨,三人只能在狭小的工作间躲雨。

叶修的办公桌上散落了不少裁剪落单的胶片,王杰希忍不了杂乱,动手替他收拾。叶修撇撇嘴说,“别怪我啊,不是我的东西,老魏带来两个孩子占了我地方,”巴拉巴拉讲了一堆,最后一拍脑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看看老魏他们鼓捣什么幺蛾子呢。”

王杰希举起一张,小心翼翼,像用镊子从时光中取出了一小块切片,以光线的透射解剖生活。他一张一张看过去,任那个拍摄者向他展示同一个世界里不同的光怪陆离。那个时候没人能预料半个月后的初见、半年后的海滩、或者半生的缘份,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

 

节目组很用心,每提到一位先生都能拿出事先采访好的录像带来。喻文州看着屏幕上的王杰希,忽然觉得很陌生,在他眼里那人还和二十几岁的模样相差不大,不知何时有了浅色的发丝。

“第一次见喻先生的作品,是在朋友那里,很喜欢他的手法,手边正好有现成的分镜故事,就把联系方式留给叶修,想着有缘那就合作吧。”王杰希颔首,“你知道,我一向不愿意错过有才华的人。”

屏幕黑下去,喻文州转过头对主持人无可奈何地眨眨眼,“他说的太夸张了。”

主持人笑了,“其实您也很欣赏王先生不是吗,家里收了很多王先生的作品?”

“是啊,”喻文州点点头,“听说大画家对我有兴趣,迫不及待就去相会,约在他的工作室,一个下午,一壶茶。”

主持人忍不住吐槽,“喻导很幽默嘛。”

喻文州耸耸肩,“艺术源于生活。”

“然后呢?”

“签了合同。”喻文州说。

“唉?第一次见面就定下来了,这么草率不像您的作风啊,当时怎么想的?”

“怕他跑了。”

主持人愣了一下,不知怎么接下去,“那……后来您就开始收藏他的画了?”

“说起收藏作品,倒更想把画家本人收藏到家里来,”喻文州露出标志性的表情,“——开玩笑的。”

 

录完节目,喻文州离开电视台,王杰希的车停在车库,他们汇合,然后驶离。

“把安全带系上”,王杰希用手肘顶了一下喻文州,提醒他在过红灯之前弄好,又问怎么离开的这么晚。

“去7-11买了热牛奶和蔬菜沙拉,给你的。”喻文州回答,“下个路口靠边停,换我来开。”

“别折腾了,没一会就到家了。”王杰希探身要替他拉安全带,被喻文州挡开。

“你最近总说胃不舒服,到饭点就乖乖吃点东西。”

“今天住市内,出城太远了,明天我还要去学校,”北京的交通每况愈下,去年他们在市区内置办了物业,临近王杰希上课的美院,方便工作。

“会堵车的。”喻文州声音不大,但是很认真,王杰希叹气,开了转向灯。

两人交换位置,重新上路,霓虹斑斓映过,风景后退,滞留在角膜的残影被无限延长。

“你以前不这样的,”王杰希撕开包装,在手提袋里翻找勺子,“最近突然很……坚持?”他本来想说很凶,说像个小孩子。

“是吗,”喻文州笑笑,“可能吧。”

“戏不顺利?”

“顺利。”

“电影节呢?”

“那边啊……应该是没问题。”

“……嗯”他想不出还能问什么。

“杰希,”喻文州抿嘴笑了一下,“你知道吗,当你发现一个睿智健谈的男人在你面前突然变了,变得幼稚不可理喻,那他多半是真的爱你。”

王杰希愣住了,握着勺子的手一抖,半勺沙拉没能舀起来,过了半饷叹口气,“其实你只是想夸自己睿智吧……”

喻文州看着后视镜里映出的王杰希的眼睛,“这话不是我说的呀,云秀的剧本。”

“她的理越来越歪了,现在年轻人怎么都喜欢这个。”王杰希也笑了,“你还跟着胡闹!”

“变得幼稚不可理喻,那他多半是——”

“够了,够了喻文州。”王杰希拍了一下喻文州放在档把上的右手,“我知道了。你说一遍就够了。”

 

 

-

 

 

来年年初的时候两人吵了一架,长久以来少有的不欢而散。

缘由追溯起来只是非常微小的一件事情,最后竟有些模糊了初衷,倒是往日的许多旧账被翻出来,谁都不先退让,像是积郁已久的情绪亟待宣泄,为了争执而争执,顺利成章的互不理会。

喻文州有些意外王杰希的强硬,但并没有太当回事,看做是多么重要、需要置顶处理的问题。他和王杰希都是成年人了,决绝归决绝,但正是认为不会完全失去才敢如此决绝。

对很多他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道歉不是必须的,谈对错太浅,暂时分不清好坏,任时间冷却就好。

 

年一过,各自归位。

叶修的片场在喻文州隔壁,隔三差五来打招呼,损一损熟人,给实习生贫会儿大道理,黄少天一见他来就轰,嫌他碍事。喻文州看着他们闹,好像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叶修作为喻王两人的老友,对他们的关系心知肚明,平时言语也随便,“前几天在学校讲课看见你家老王,脸色不好啊,老韩也说最近王老师开始请假了。”

喻文州说是吗,又说谢谢,我打电话问问他。

黄少天说叶修你关心别人家事干嘛啊,这么闲,你自己呢。

叶修吐了口烟,“你不也单着吗,你这么关心我,不然凑合一下?”

“滚滚滚,那我宁可和周泽楷在一间屋子里待一天。”黄少天气的喝了半瓶水,“那边那个导演同志电话打的怎么样啦。”

喻文州把话筒移开一些,耸耸肩,表示无人接听。

黄少天揉揉鼻子,“王老师还和你生气呢?”

“诶哟,”叶修拍了一下手,“还有这前情——不过你也别太担心啊,反正老王倔起来谁都劝不得。”

喻文州看着他,“这话可没有任何安慰的效果。”

叶修赶紧换了一副积极地表情,声情并茂,“那咱想好点!可能偷偷给你赶生日礼物呢是不是,明天就生日了是不是!”

喻文州眨眨眼以示回应,叶修说中了他的侥幸,他的确想过如果拖到生日,或许王杰希情绪松动了,台阶也可以下得毫不费力。

但是直至二月十号的最后一格秒针划过,王杰希仍然没有任何表示。

喻文州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二月十一日晚喻文州接到一个电话,王杰希的妹妹、含混带着哭腔,说王杰希进了手术室。

兵荒马乱。

黄少天劝不住喻文州等天亮,只能坚持着不把车钥匙交出来,“我开车,你好好坐后面,能不能别想那么多?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说不下去了。

他毕竟不是喻文州,心有余而力不足,该做什么,该讲什么,只是凭着二十年来的默契用直觉做选择题,“你是我老板,是同事,但也是我朋友,我也当王杰希是朋友,”黄少天着急起来话说都不利索,“总之我来开吧,让剧组的人也放心点。”

喻文州垂下眼睛,摇晃了一下,也不争辩,说“那好,辛苦你了。”

具体情况毫不知晓,捏得住的只有一个地址,车在盘山路上回转,从一个山头飞越向另一个。

夜路那么寂静,月光惨白,映在每一片草叶上,每一根向上的树枝上,每一声在山间回荡的呼啸上。

沿途的收费站是唯一慰藉。黑夜里从很远的地方窥见细弱的灯光,由一点扩散,最终镀在车头上,车内被亮起一次,胃里就温暖一些。

去医院的路上,经过长虹桥,天光熹微,晨露里变换的信号灯和往来车辆相互交叠,行人们带着很厚的围巾,穿棉服,表情木然。

喻文州坐起来,黄少天偏头问他怎么了,他笑笑,说突然想不起来自己说过的话了。“那天……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说完就忘记了。”

“别想了。”黄少天看了眼导航,“马上就到了,到了再说。”

喻文州叹气,那些话他平时从不会说,不知怎么就被王杰希逼到那么狼狈的境地。但不论是什么,总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

后悔是这个,难受是这个。

 

开到门口,黄少天说我不进去了,有事儿给我打电话,别说谢谢了快点进去吧。

王杰希的妹妹没有出来,喻文州在病房门口的长椅上找到她,几面之缘,并不熟悉,但王家人总有些相似的地方,标签一样的贴在身上。

喻文州认出她,走过去,在她右手边坐下,“我来了。”她点点头,断断续续的开口,说谢谢,说医生还在里面,说情况她也说不清。

看到她还算镇定,喻文州稍微放心了一些,忽而又意识到这种静态克制的似曾相识,说不出的难过。

“不会有事的。”喻文州看着对面的墙壁的瓷砖接缝,不知道说给谁听。

王杰希的妹妹似乎还是掉了眼泪,她试探着握住喻文州的手臂,喻文州拍拍她,两人就这么搀扶着坐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

“不知道是胃溃疡还是……”硬生生吞下最坏的结果,“要看报告。”

“联系叔叔阿姨了吗。”

“上车之前他让我先别通知家里,”她闭上眼睛,“父母年纪大了……但是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要告诉你。”

“对不起,”喻文州递给她一快方巾,“我应该早点发觉……”

“不怪你,我哥哥这个人,”她叹气,“你该比我懂,他不会说的。”

喻文州想起有几次王杰希半开玩笑说年纪大了,不能和年轻人拼饭局的体力,吃完难受,下回不去了,想早点回家。

近来也会忽然胃痛,短信写‘胃痛’两个字,喻文州收到,问他怎么样了,是不是又没按时吃饭,没有回应,过好一会复收到很长的一条,写没事,按时吃了午饭,有什么,又问喻文州回来吗,晚上准备什么。

现在想来中间的那一段空白不知是太疼了没有力气,还是忍着一字一句慢慢按下,靠想着一个名字三个字,熬过来,熬过去,直到缓和。

 

医生出去之后,病房里终于空无一人,喻文州在拐角买了一厅热奶茶放在王杰希妹妹的手里,推开门。

王杰希就躺在那里,很安静。

喻文州看着他的脸,他的呼吸,握他的手,然后轻轻松开,从床尾取了椅子,开始漫长的等待。

索性结果是好的。

护士换点滴瓶之前王杰希就醒了,他醒来第一眼看到了喻文州,说了一句“你来了。”语气平静。

医生公式化的汇报,还好送来的比较及时,即使是胃溃疡同样有癌变的可能。这番话喻文州在网上查了无数遍,病理病因,恶化的可能性,却还是有一种公堂听候宣判的抑制感。

“总之,注意休息。”医生离开,留下一个密闭的空间。

喻文州抬头,目光正撞进王杰希眼睛里,他站起来,走过去,然后找到自己的倒影。

“你不要自责,不怪你。”王杰希说。

“你妹妹说了同样的话。”喻文州笑了一下,客气的有些尴尬。

若在早年,对话至此就已经截止,年轻人总把脸面、尊严看的宝贵,好像多说一句就万劫不复,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好在意。

“我该早点去医院。”

“有几次你说过胃不舒服……后来是不是频繁了?”

“感觉没什么必要告诉你,”王杰希回答,“咱们都挺忙的。”

喻文州垂手站着,王杰希一个忙字扔的轻易,他却险些接不住,忙碌一旦成为借口,什么问题背后都再无实情,他忐忑不安了那么多个小时,不是为了听王杰希一句敷衍了事。

“那你觉得什么是重要的。”

“你别这样。”王杰希依然看着喻文州,只是和刚才的眼神不太一样,言语耗费了太多体力,现在的他疲惫而迷茫。比起什么是重要的,他更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是从哪一句开始,是还是从哪个人开始,“我也不想这样。”

喻文州不说话,王杰希抬手指去够他的衣襟,指尖刚好触到就滑落了。

突然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没有反应时间,王杰希吓了一跳。喻文州拥抱又轻又深,呼吸落在肩头,指尖在身侧收紧。

耳鬓厮磨这个词造的真好,只是想想就要笑起来了。

 

 

 

这世上的大多数人能造成的伤害都是有限的,只能让爱你的人沉默,让付出的善意作废,让相信你的人上当,让等待你的人转身。大多数人如此。

这话说的不错。

 

 

喻文州以前卡过一场戏,生离死别,他和黄少天都觉得该在这个地方安排哭戏推动情节渲染气氛,然而不论演员表演的如何生动都显得突兀和多余。现在他明白,在那种情况下人是落不下眼泪的,感官被更为强烈的感情控制,恐惧和忧虑如同海啸过境,势不可挡却很快抽离了,留下劫后的怅然和麻木,久久不能平息。

他站在盥洗室里,反复的清洗指尖和手腕,水柱从水阀里涌出来,旋转着消失。脉搏的跳动清晰可感,是温热的撞击的活着的生命。

几天来说的最多的一句是“感觉怎么样”,听得最多的回答是,“没事。”喻文州放不过王杰希,又怕问的紧了惹他心烦,除了守着,没有别的办法。至多有一次王杰希多说了几句,他说“没什么别的感觉,只是疼。”只是疼,听得喻文州心里一紧,宁可自己没有问过。

不时想起几年前自己入院那会儿的王杰希,他的眼神,说话的语速,直到喻文州在自己的脸上找到同样的表情——那不是冷酷,他理解了,那是一种沉痛。沉到至深。

情况稳定之后王杰希给家里打了电话,喻文州做了去接二老的打算,临出病房被叫住了,“爸说让你休息一天,司机送他们过来。”

“这不好吧……”

王杰希咳了一下,“你要是垮了咱俩谁照顾谁?”

“刚好添张床和你做病友。”

“……”

“说着玩的,”喻文州放下车钥匙,坐到床边来,“听你的,你说了算。”

“耽误了不少工作吧,回去处理一下,”王杰希斜靠着枕头卧着,“也辛苦少天,等出院了好好感谢他……也辛苦你……”

喻文州知道王杰希最怕麻烦别人的,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如此。病中求医,唯有此刻才看清声名的一文不值,金钱如过眼云烟,病痛避不过,治愈也没有捷径,什么都比不得活着。

这是现实再一次拦下他们,提醒是时候再次整理彼此的关系——毕竟不再年轻了,时间有限,不要因为走的太远而忘了为什么出发。

 

出院时候办了小宴,劝当庆祝,来的都是熟人,不挑不捡,随便在簋街上定了一家,热闹的进去了。王杰希饮食有限制,敬的酒都由喻文州代饮,喻文州酒量一般,喝多不上脸,眼睛反而变得很亮。

“你悠着点。”王杰希劝,手在桌下扯着喻文州的衣袖。

喻文州放下酒杯扭头看他,这一眼看的很深,盯着眉眼反复扫了几个来回,王杰希被他看的没来由特别伤感,抿着嘴唇不说话。

“我很开心。”喻文州点点头,“你别担心我。”

王杰希拽着他的衣袖,闭上眼睛,也跟着点头,“好,开心就好。”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饭吃完了,酒喝完了,手拉着手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相对无言一会,尴尬一会,第一个人说诶呀天好黑了不走老婆要骂,孩子要哭,工作要起不来,后面就会有接二连三的人响应。喻文州站在包厢口送客,和他们握手互道珍重,依依不舍,人呼啦一下汇集,又呼啦一下四散,如风中浮萍,生无可依。人到了年纪就有了相应的觉悟,天南海北齐聚不易,再聚不知何年何月,再聚,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见到了。

叶修最后一个走,领导人似的拍了拍喻文州的肩膀,塞了罐燕京在他手里,冲王杰希抬了下手肘算是道别了。

“老叶。”王杰希叫他。

“咋?”

“少抽烟,少做坏事。”

“唉!”叶修歪着嘴,“您这是人生感慨?”又看向喻文州,“他怎么了?”

喻文州笑笑。

 

结账出来临近午夜,正是这片儿地区最精彩纷呈的时候,嗑着瓜子排队候餐的食客,叫嚣吆喝着拉客的伙计,背吉他捏着歌单卖唱的艺人,失了恋醉了酒的年轻人三五一伙,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打不到车,王杰希说先往前走吧,于是两人一路向东,沿途霓虹辉煌,露天摊喧嚣,他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直至过了簋街那一段,热闹少了,灯暗了,路也好走了。

最后他们上了东直门桥。

“在这儿吹会儿风。”

“好。”喻文州在王杰希旁边站定,靠着栏杆扭头看桥下的车灯,他眯起眼,一颗颗光斑连成河流,穿过他们的是金黄,背道而驰的是鲜红。

王杰希问喻文州下面要做什么,喻文州笑,说“也只有你能在这种时候还想着工作。”

“我是想着你。”

“啊……”这么直接反倒让喻文州有些不好意思了,“怎么突然……”他手里还提着叶修塞的酒,说话的间歇喝一口。

“我有东西给你。”

“嗯。”

“喻文州,我有东西给你。”

“好,你给我。”喻文州歪头站着,眼睛里映着一个城市的灯火,酒精一撩就着。王杰希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外套口袋,狭窄的衣袋刚好容下两人的手。

“……认真的吗,”喻文州收起了笑容,手迟迟不能收回,“真的吗。”

“真的,”王杰希抓着他的手腕,“我对珠宝设计几乎一窍不通的,但是尽力了……算迟到的生日礼物吧,一直没去孙哲平那儿取,今天才见着他们。”

喻文州非常谨慎的离栏杆远一些,凑到路灯投影的黄晕下看,“你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抢先我该做的事情,”他说,“戒指该由我来买的。”

“何必在意形式。”王杰希伸出手来,一个精巧的银环套在无名指上。于是喻文州也戴上戒指,把手放在王杰希的旁边,他们并肩站着,靠的很近,那么看着看着十指就交叠在一起。

王杰希的手还是那么柴,这些年颜料摸多了变得有些干燥,喻文州的没有变,掌心依旧柔软而温暖。两人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恍惚就回到十几年前那个山高月小的夜晚,情人有情,诗人有诗。

“我们算是什么关系呀……”喻文州摸着戒指调笑王杰希,他们二人之间没有婚姻,没有许诺,却远比一般夫妻相处的和谐长久。

“什么关系?”王杰希明知喻文州得寸进尺,还正正经经的回答,“男朋友?”

“唉,我和别人这么介绍你的时候不奇怪吗。”

“不奇怪。”

“那是年轻人用的词吧。”

“再好好想想。”

“想不出来啊……”

“想到一个。”

“什么?”

王杰希把喻文州扯进了一些,低头凑近他的耳朵,说了两个字。喻文州听了笑着他打的手臂,触到了,然后轻轻地揽在怀里。

 

他说老伴。

 

 

 

王杰希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青年时代,发着光的年纪,遇到了一个湿润的人。

他们拿着第一次合作得来报酬与一众好友相约奔向南方的大海,海边连续不断的下着暴雨,开着窗,喝酒涮锅。王杰希靠着沙发摆弄一把残破的木吉他,弦不成调,喻文州拿出相机拍了很多王杰希,试着给胶片染色,最终他们一起放下手里的东西,沿着铁轨走,王杰希的手持收音机里放着《卡斯特梅的雨季》,喻文州小声跟唱,But now the rains weep o’er his hall,with no one there to hear.Yesnow the rains weep o’er his hall,and not a soul to hear.

走累了,唱累了,雨止了,他们就停下来,坐到一起。

 

 

不用着急,温柔地,慢慢来。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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